１

直挺挺地耷拉在椅子上，踉跄的眼泪还是被心中的疼生生地震出了眼眶。是不是在医院里，眼泪里也都是药水的味道？

在绝望的时候，叶小琪总想抓住什么东西，然后拽着它，死死不放。也突然开始渴望起林黛玉式的悲伤，低喘，咳血，让害怕的声音四面八方。

一个小小的躯壳，却有一个被迫长大的灵魂，会不会，显得特别悲哀？

那一年，叶小琪13岁，那个整日为生计奔波，为取悦领导拼命喝酒的老爸，在一次酒席上，心脏病突发，苦涩地离开了这个他奋斗着的世界。可是医生说，要是早送来半个小时就好了。

后来的成长，对叶小琪来说，都是空洞的。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用刻意标准的普通话念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句子“我看到母亲那对干瘪的乳房，像两只残缺不整的碗，却为我们讨来了一生的盛宴”，把妈妈逗得呵呵笑的小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个时刻照射出两束灼灼的犀利眼神的人，如探照灯般，想拼命揭开笼罩着自己的那一层黑暗。

２

时光袅袅而上，幻想着用它冗长而绵繁的一分一秒来治愈人们各种各样的殇。

转眼就上了高中，叶小琪成了班里的体育委员，戴着最普通的眼镜，爱穿厚厚的橘黄色羽绒服，皮肤微微蜡黄，不留刘海，不爱与人说话，精致的五官掩藏在冷冷的眼神之后，还有嘴角从不上扬。尽管是这样，还是有许多男生嗅到了她的美。隔三岔五，叶小琪的桌上总是堆满了礼物和书信。而这些执着在听说每次叶小琪都会面无表情地把礼物和书信丢进垃圾桶这则消息后以光的速度消失得果断而又干净。

３

高一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从外校转学来了一个男生邱泽，清秀干净，成了叶小琪的后桌。第一节语文课下课后，邱泽突然用笔戳了戳叶小琪的背，浅笑着说：“嘿，我觉得你有一种斑驳的美。”

可谁又知道，有时候，斑驳的美源自斑驳的伤。

叶小琪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轻得连她自己都不知有没有回答。可是不经意间竟对上了邱泽的眼神，涌动着明瞭的温柔。简单的13个音节，好像把两颗心扔进了一条游动着暧昧的小溪。这是第一段叶小琪没有抵触的情感，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讶异。不过到最后她又释然了，或许是她真的累了，生活在忧伤和悲痛中太久，把自己包裹得太紧，所以迫切地渴望有一束明瞭的光能把自己拉出那个黑暗的世界。他们开始偷偷地在彼此的抽屉里藏小纸条，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

而若干个星期之后，叶小琪她们班班花对邱泽展开了猛烈攻势。女人妖娆的美貌终究能捆绑男人的虚荣，最后，邱泽还是亲上了那张胭脂味浓重的脸。

或许是女人的第6感在隐隐作祟，班花好像闻到了什么危情原子，便在邱泽的耳边对叶小琪进行了连番柔情轰炸，从“单亲家庭的孩子真可怜”“性格扭曲，不善交际真可怕”到“经济窘迫穿衣没品”，如果莎士比亚在世，一定把第五部悲剧交给她来写。更销魂的是，往往末了，还再加上句“好想帮帮她喔”，那神情虔诚地就快要滴出油来。这是一场可笑的战争，主角是一个醋味浓重的女人，武器是唾沫，可以说是从未宣战，对方甚至连战场都没有走上，就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慢慢地，那束曾望向叶小琪的温柔眼神，已被嫌弃和厌恶攻占领了城池。

当全班都心照不宣地期待着诸如“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此类情节上演的时候，叶小琪依然拥有着最淡然的眼神，爱抬头仰望天空，仿佛在搜寻着某种信仰。

４

终于，战争说来就来了。

一天，体育课上，上课铃声响起，体育老师临时有事走开了。叶小琪便示意同学们整队，当队形基本就绪时，只有那班花还在50米远处，拉着邱泽的手，抱着篮球呈嬉闹状。叶小琪大声催促了几声，只见班花得意地朝叶小琪笑了笑，妖媚得像极了言情剧里永远美丽而又坏心眼的女二号，并焦灼地闪烁着挑衅的光，继续着类似表演的嬉闹。

接下来叶小琪没有再说一个字。她平静地走到班花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扬起了右手。操场上因为课前整队而暂时营造出来的安静，被巨大的一声“啪”响而硬生生地撕碎。

当时所有的人都呆掉了，只有邱泽在反应过来后，大吼一声“你有病啊”，狠狠地在叶小琪胸口上砸了一拳。叶小琪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就立刻站好，转身向队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有一种名叫悲伤的感觉贪婪地侵蚀着叶小琪的意识，顷刻间喉尖有着想喊又喊不出来的无奈，一股股粘稠的压抑涌上了心头，层层叠叠，夹杂着些许破碎的呕吐感。叶小琪冷笑一声对自己说，叶小琪，那个害怕着的你，已经死了。

悲伤往往能把一个人揉捻出兽性，不是么。

从那时起，叶小琪不再沉默，不再孱弱，她想用强硬的方式保护自己，有些东西既然不属于自己的，那就请彻底远离吧。渐渐地，她逼着流利地说出各种恶毒的语言，肆意地瓦解别人的攻击，抑或是，肆意地攻击别人。但她并没有堕落，因为她想到了自己那每天晚上都偷偷在房间里啜泣着的妈妈。

５

叶小琪遇到林迪那是在步入高三前的那个暑假。

那时候的炎热足以与火炉里的炽热感争奇斗艳，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叶小琪去一家日本料理店兼职做了服务生。

当叶小琪端着盘子在林迪面前放好秋刀鱼和清酒，说了一句“请慢用”的时候，就把林迪吸进了一个叫爱情的巨大黑洞，却零星掺和着些欲罢不能的难受。而此时林迪的女朋友卢佳佳正惬意地拭去嘴上的唇膏，用高跟鞋跟戳了戳林迪的小腿，示意他可以吃了。林迪怔怔地夹了几口鱼肉，眼神一片荒芜。

接下来好几天，这家日本料理店门口都出现了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执着地停在那里。而林迪总是挂着邪邪的笑，坐在二楼，眺望着叶小琪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与第一次不同的是，林迪都仅仅是一个人过来。

一天下班后，叶小琪换好衣服准备回家，老板娘把她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道：“小琪，最近我发现林迪每天都过来我们店里，坐在2楼最靠近楼梯的那个位置，也不怎么点东西，就老是盯着你看。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小混混，整天游手好闲的，你平时要小心一点呢。”叶小琪耸了耸肩，未置可否。之后她倒是开始留心起那个位置，记住了那刺猬般的发型，还有那张一看就容易招惹莺莺燕燕的脸。不过叶小琪从没响应过林迪的搭讪，白眼倒是给了不少。林迪就全当做没看见似的，阴阳怪气地哼起了“爱要越挫越勇”这类鼓舞自己斗志的小调。

６

夏天的天总是说变就变的，而夏天的雷总是带点霸道地降临，闪过几束亮光之后，然后闷闷地吼出几声。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如豆粒般大，打在车窗上，瘫软地散开，再急急地滑下。司机们都无奈地发着牢骚，但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于是马路上出现了许多缓慢行驶着的车辆，只有车前车后的两束亮光在锲而不舍地抵抗着那层笼罩着天空的黑暗。等叶小琪收拾好餐具，拖好地，已经是九点半多了。老板娘因为家里有急事，早早地回了家。店里没有放伞，叶小琪按照老板娘的吩咐锁好门后，面对这大雨倾盆的壮观景象，下意识地坐好了往雨里猛冲的姿势。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一阵摩托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林迪从雨衣里的头盔里极力地探出了自己的头。

“要你管啊，走开…”叶小琪厌恶地向后退了几步，再次准备好冲刺的姿势。

“拜托，在打雷呢，雨大车又多，很危险的。你家在哪，我送你。”一种名为严肃和焦急的神情难得地出现在了林迪的脸上。

叶小琪还是准备往雨里冲，忽然手臂被扯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林迪粗鲁地把另一个头盔套上了她的头。“上车！”林迪近乎是吼了一声，往叶小琪怀里硬塞了一套雨衣。“上车就上车，谁怕谁啊。”叶小琪压抑着对雷电的恐惧，佯装盛气凌人地上了车，“哎，那个谁，你往拱沙区那边开就行了。”

记忆慢慢倒影到那个有这样天气的夜晚。

医院里，警示灯灭，医生走出了手术室，揭下口罩，疲惫的神情紧接着被为难攀登而上，艰难地说着：“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第一个冲到医生面前的叶小琪重重地跌坐到了椅子上，全身发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第一次那么害怕的感觉深深地碾进了她的脑海。她回头看着妈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医生面前，沙哑地哭着喊着，极度红肿的眼，憔悴的脸。而窗外，雷雨交加，叶小琪捂着耳朵，害怕地抱着膝盖呜呜咽咽。又是一阵雷鸣，切断了叶小琪的回忆。她不知不觉脱下了往日强势的外套，因为害怕，抱紧了林迪的腰。有好几个瞬间，林迪感觉什么东西暖暖的，循环着流进了他的心里。

雷声依旧一阵密过一阵，再拐过一个街角，便到叶小琪的家了。正当林迪准备拐弯的时候，突然，另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狂飙着朝他们驶来，眼看就要撞到叶小琪所在的位置了，林迪一下子用尽力气向后推开她，自己的手臂却因躲闪不及被对方的车头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红色的摩托车在雨中打滑了几圈，壮丽地轰然倒塌。万幸的是林迪在手臂被撞击之后，失去了平衡，斜跌到了一边，不然，更是要悲情万丈了。

惊魂未定的叶小琪哭着跑到林迪身边，抽泣着，不知所措地看着林迪的手臂。

“别哭，别哭，我没关系的…快打120…”林迪强忍着剧痛，拥挤出笑容，爱怜地看着叶小琪。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那个愿意用生命保护你的人一旦出现，会注定让你为他，奋不顾身。

当新的一个学期接踵的时候，叶小琪已经开始在短信里亲密地通知林迪“死鬼，我已经到学校了，不用担心”，而林迪则情深意长地回了个“死母鬼，那我就放心了”。高三这整一年的光阴，势必会在每个人的心里升腾出各色各样的火焰。而叶小琪则在这么枪林弹雨的一年之始，邂逅了爱情，而悲剧则在觊觎着某种契机，按捺不住兴奋，想要华丽丽地登场。

７

上午枯燥的四节课终于在此起彼伏的悲鸣声中结束了，叶小琪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叮咚——-，一条短信挣扎着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慵懒地点开，却被短信的内容如电流般击中，“叶小琪，你有种，敢抢我的男人，你如果真爱他，就马上过来你们这幢楼的楼顶。署名：卢佳佳。”

记得林迪早已和卢佳佳说清楚了，也道了分手，怎么现在突然来找自己呢？叶小琪赶紧拾掇好自己的心情，向教学楼顶走去。只见卢佳佳早已在那边摆好了阵势，犹如一只等待着猎物的红毛母狮，随时准备张开她的血盆大口。

“原来就是你啊…”卢佳佳冷笑道，“当林迪女朋友，感觉怎么样？”

“你来这里干什么？”叶小琪语气毫不示弱。

“我就奇怪了，自从那天林迪本来说好来接我的却没有来，还无缘无故受了伤，之后对我就开始冷淡了，还提出了分手，原来都是你搞的鬼啊。”火红的嘴唇肆无忌惮地挑衅着。

“那又怎样？”叶小琪淡淡地说。

“那你爱林迪吗，你敢说你比我更爱他吗？有种的话证明给我看，跟我比下谁更爱他。来啊，你敢吗？”

“为什么不敢，比什么？”

“这里有两瓶安眠药，谁敢全部吃下去，就表示谁是真的爱林迪，而输的那个就必须退出。”

“好啊，就怕你不敢。”

叶小琪冷静地说完，从卢佳佳手里生猛地拽过一瓶，打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往自己喉咙里灌。令人压抑的吞咽声，在卢佳佳的心里闪过一阵阵压抑的寒意。转眼间，大半瓶的安眠药已经空空如也。叶小琪感觉自己的意识正逐渐的模糊，她努力地想要摇一摇自己的头都力不从心。忽地一阵晕眩来袭，叶小琪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卢佳佳看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叶小琪，弥漫过一层巨大的恐惧，抖索着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手机，颤栗着按下了120。

８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着而去。

当林迪红肿着双眼冲进医院的时候，叶小琪已经被宣告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全身已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凄凉的城。

因为是空腹吞噬了安眠药，没能很好地抑制药力的快速发挥，即使医生实施紧急洗胃，还是无力回天。

一个原本可以鲜亮的生命，闭上了双眼，就再也见不到明天。

“小琪，不是说好了吗，我会为你退出我的圈子，然后我们一起奋斗…”

“小琪，你不是说你最心疼的是你母亲吗，我答应你，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的生活…”

“小琪，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不要躺在那里啊，快给我起来，我给你买冰激凌吃，我来送你回家…”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出了眼眶，林迪扑倒在叶小琪身上，仿佛丢失了整个世界。

今生你这样来爱我，来生，我拿什么还你。

９

烈日之下，胡同深处，一个白头发丛生，脸上写满沧桑的妇女正大汗淋漓地在吆喝着，招徕着顾客来买她的烤玉米。趁着闲暇，她数了数袋子里的零钱，开心地喃喃自语：“小琪下学期的学费都凑得差不多了，今天去给小琪买点好吃的。小琪说的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抬头看着蓝蓝的天空，仿佛找到了最初的信仰。

这是一个残像万千的世界。

而他们，干涸了眼眶，被袅袅的残感肢解了心里的最后的一道防线之后，也许，再也不敢相信，还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